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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羡林与杨绛之比较

2019-06-18 16:28:45  来源: 中国美术家网

作者 | 卞毓方


       与季羡林值得一比的,是杨绛。2007年1月,季羡林出版了《病榻杂记》,同年8月,杨绛也出版了一本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这是两位望百老人病中思绪的结晶,比较一下他俩共同关注的话题,比如灵魂、命运、死亡等等,也是饶有意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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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季羡林的《病榻杂记·序》后载有《小引》,初稿写于2001年12月,九十初度,五稿完成于2003年6月,九二华诞前夕,他在《小引》中自叙创作心态:


       半年以前,我已经运交华盖。一进羊年,对别人是三羊开泰,对我则是三羊开灾,三羊开病。没有能够看到池塘生春草。没有能看到楼旁小土山上露出一丝绿意。更谈不到什么“沾衣欲湿杏花雨,吹面不寒杨柳风”了。我就病倒,被送进了301医院。到今天已经一百多天,不但春天已过,夏天也好像早已开始了。

       ……

       我有一个优(缺)点,就是永远不让脑海停止活动。在初进医院的时候,忙于同病魔作斗争,没有想多少东西。病势一稍缓,脑海又活动起来了。全身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,几乎没有,独独思维偏不糊涂。除了有时还遗憾春天的逝去以外,脑袋里想了好多好多的东西。特别是在输液时,有六七大瓶药水高高地挂在自己头顶上,这有极大威慑力,自己心里想:这够你吃四五个小时的了。我还想到许许多多别的事情,包括古代的诗词。我于是想写一些文章,不是记录自己的医疗过程,而是记录自己想到的东西。结果文章确实写了不少。现在把这些文章收集起来,编成了一个集子,名之曰《病榻杂记》送给读者。

       我知道,人世间大概还有一些关心我的朋友,他们有的会想到:“季羡林哪里去了?”现在这一本小册子就可以告诉他们:季羡林还活着,不过是经过了一段颇长的疾病的炼狱。现在正从炼狱里走出来,想重振雄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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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杨绛的《走到人生边上》亦有《自序》,写于2007年8月15日,她在序中说:

       2005年1月6日,我由医院出院,回三里河寓所。我是从医院前门出来的。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,我就是“回家”了。躺在医院病床上,我直在思索一个题目:《走到人生边上》。一回家,我立即动笔为这篇文章开了一个头。从此我好像着了魔,给这个题目缠住了,想不通又甩不开。……经常的是失眠、高血压、右手腱鞘炎不能写字等等。不能写字可以用脑筋,可是血压高了,失眠加剧,头晕晕地,就不能用脑筋,也不敢用脑筋,怕中风,再加外来的干扰,都得对付,还得劳心。……这篇短短的小文章,竟耗费了我整整两年半的时光。废稿写了一大叠,才写成了四万多字的《自问自答》。在思索的过程中,发现几个可写散文的题目。我写下了本文的草稿,就把这几篇散文写成《注释》,因为都是注释本文的。费心的是本文,是我和自己的老、病、忙斗争中挣扎着写成的。

       两位望百老人的勤奋、执著实在感人。人老了,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到死亡,以及与之相关的灵魂之有无、命运之虚实等等。季羡林在《九十五岁初度》中说:“对像死亡这样的谁也违背不了的灾难,最有用的办法是先承认它,不去同它对着干,然后整理自己的思想感情。我多年以来就有一个座右铭:‘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应尽便须尽,无复独多虑。’是陶渊明的一首诗。‘该死就去死,不必多嘀咕。’多么干脆利落!我目前的思想感情也还没有超过这个阶段。江文通《恨赋》最后一句话是:‘自古皆有死,莫不饮恨而吞声。’我相信,在我上面说的那些话的指引下,我一不饮恨,二不吞声。我只是顺其自然,随遇而安。我也不信什么轮回转世。我不相信,人们肉体中还有一个灵魂。在人们的躯体还没有解体的时候灵魂起什么作用,自古以来,就没有人说得清楚。我想相信,也不可能。”这是他老人家一贯的态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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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羡林与家人在朗润园湖畔


       季羡林不相信灵魂,但是关于机遇、缘分、运气,他说得十分肯定,而且强调了又强调。比如,在《天赐良机》中,他说:“我生为山东一个穷乡僻壤的贫苦农民的孩子,能够获得一点成功,全靠偶然的机会。倘若叔父有儿子,我决不会到了济南。如果清华不同德国签定交换留学生协定,我决不会到了德国。这些都是极其偶然的事件。‘世间多少偶然事?不料偶然又偶然。’”又,在《追忆哈隆教授》开头,季先生说:“我十分强调机遇。我是从机遇缝里钻出来的,从山东穷乡僻壤钻到今天。”再又,在《石榴花》中,季先生说:“我决不迷信,但是我相信缘分,因为它确实存在,不相信是不行的。”“我对张铁嘴、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,一向不信。但是,运气,同缘分一样,却是不能不信的。说白了是运气,说文了就是机遇。你能不相信机遇吗?”

       季羡林前面说“对张铁嘴、王半仙之流的讲运气的话,一向不信。”然而,他也不否认下列事实:

       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,9月30日出院回家,带着捡回来的一条命,也可以说是301送给我的一条命,这四十五天并不长,却在我生命历程上划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。 

       现在回家来了,怎么办? 

       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。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,现在也不相信。但是却不能不承认,他说准了。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”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? 

 ——《对未来的悬思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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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羡林先生与赵朴初先生


       走者,离开这个世界之谓也。赵朴初老先生,在他生前曾对我说过一些预言式的话。比如,1986年,朴老和我奉命陪班禅大师乘空军专机赴尼泊尔公干。专机机场在大机场的后面。当我同李玉洁女士走进专机候机大厅时,朴老对他的夫人说:“这两个人是一股气。”后来又听说,朴老说:别人都是哭着走,独独季羡林是笑着走。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我认为,他是十分了解我的。

       在这里,我想,我必须讲几句关于朴老的话。……很多人都知道,朴老一生吃素,不近女色,他有特异功能,是理所当然的。他是虔诚的佛教徒,一生不妄言。他说我会笑着走,我是深信不疑的。

 ——《笑着走》

       这使我想到季羡林望九之年写的另一篇随笔《缘分与命运》,他说:“缘分与命运本来是两个词儿,都是我们口中常说,文中常写的。但是,仔细琢磨起来,这两个词儿涵义极为接近,有时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。缘分和命运可信不可信呢?我认为,不能全信,又不可不信。”“信缘分与不信缘分,对人的心情影响是不一样的。信者胜可以做到不骄,败可以做到不馁,决不至胜则忘乎所以,败则怨天尤人。中国古话说:‘尽人事而听天命。’首先必须‘尽人事’,否则馅儿饼决不会自己从天上落到你嘴里来。但又必须‘听天命’。人世间,波诡云谲,因果错综。只有能做到‘尽人事而听天命’,一个人才能永远保持心情的平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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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仨”  钱锺书、杨绛、钱媛


       杨绛的《走到人生边上》,采取自问自答,通篇探讨的都是神和鬼、灵魂与命运。杨绛在《前言》说:“我正站在人生的边缘上,向后看看,也向前看看,向后看,我已经活了一辈子,人生一世,为的是什么呢?我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向前看呢,我再往前去。就什么都没有了吗?当然,我的躯体火化了,没有了,我的灵魂呢?灵魂也没有了吗?有人说,灵魂来处来,去处去。哪儿来的?又回哪儿去了呢?说这话的,是意味着灵魂是上帝给的,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儿去。可是上帝存在吗?灵魂不死吗?”

       关于神仙和鬼魅,杨绛直言:

       科学愈昌明,自然界的定律也发现得愈多,愈精密。一切定律(指经过考验,全世界科学家都已承认的定律),不论是有关天文学,物理学,生物学等等,每一学科的定律,都融会贯通,互相补充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我相信这个秩序井然的大自然,不可能是偶然,该是有规划,有主宰的吧?不然的话,怎能有这么多又普通又永恒的定律呢?

       有人说,物质在突发的运动中,动出了定律。但科学的定律是多么精确,多么一丝不苟,多么普遍一致呀!如果物质自己能动出这么精密的定律来,这物质就不是物质而有灵性了,该是成了精了。但精怪各行其道,不会动出普遍一致的定律来。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,物质按他的规定运动。所以相信大自然的神明,是由累积的知识,进而成为信念,而这个信念,又经过合理的反证,好象不能推翻,只能肯定。相信大自然的神明,或神明的大自然,我觉得合乎理性,能说是迷信吗?

       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。……有人不信鬼(我爸爸就不信鬼),有人不怕鬼(锺书和钱瑗从来不怕鬼),但是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鬼。因为“没有”无从证实;证实“有”,倒好说。我本人只是怕鬼,并不敢断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实在,也许我只是迷信。但是我相信,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。这话该不属迷信吧?

——《神和鬼的问题》

       关于命理,杨绛说:

       “生死有命”是老话。人生的穷通寿夭确是有命。……西方人有句老话:“命中该受绞刑的人,决不会淹死。”我国的人不但算命,还信相面,例如《麻衣相法》就是讲相面的法则。相信相面的,认为面相更能表达性格。吉普赛人看手纹,预言一生命运。……西方人只说“性格即命运”或“性格决定命运”。反正一般人都知道人生有命,命运是不容否定的。

 ——《人生有命》

     

       关于灵魂,杨绛断言其有。她说:

       我站在人生边上,向后看,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。人活一辈子,锻炼了一辈子,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。能有成绩,就不是虚生此世了。向前看呢,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。灵魂既然不死,就和灵魂自称的“我”,还在一处呢。

——《人生的价值》

       看得出,季羡林的思考是一以贯之,偶有变数,也属蜻蜓点水,欲说还休。杨绛从七十年前在《大公报》发表《收脚印》起,她在文章中时常流露对灵魂、命运的追问。但那多是片言只语,这本书不一样,通篇都是同上帝对话。在这个自诩为科学昌明、唯物是问的世界,杨绛不仅看物质,看现世,更看重精神,看重灵魂,她力图透过今生今世,看到神明指引的“未来”。上述种种问题,杨绛并没能得出完全答案,许多只是追问、存疑;然而她的清醒,她的睿智,她对世俗恶浊的悲悯和对天国净土的向往,也正弥漫在通篇苦苦的求证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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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现在还有谁作灵魂的拷问?甚而,现在还有谁葆有白璧无瑕的灵魂?笔者从杨绛苦苦的追问中,依稀看到了她神龙一现的风骨。

       还有一点值得一提:杨绛的一生,是从大活泼大热闹逐步走向大宁静大寂寞,即所谓“由绚烂归于平淡”;季羡林的一生,是从大寂寞大孤独逐步走向大热闹大喧嚣,即由平淡升华为绚烂。

       这难道就是宿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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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注:本文选自作家出版社《千手拂云 千眼观虹》一书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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